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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2-4 21:5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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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少年儿童的管理和教育
陕北的幼儿普遍缺乏必需的管理和教育,不仅是农村,而且县城里都既无托儿所,也无幼儿园。农家孩子多,大孩可看小孩。老人也可照看小孩。有些人家实在没有老人或大孩,要出工就把小孩用绳子拴在炕头。有的孩子自己乱爬,竟挣脱了绳子,掉到挨近炕头的大锅里被活活地烫死。还有偏僻的小山村,孩子在外玩耍时被野兽吞食或伤害。亦有家养之猪狗咬死咬伤小孩之事。
农村孩子不知道城里孩子享受的那些美味的食品和拥有的丰富的玩具。孩子饿了,一哭,母亲就拿出一块窝窝塞给他。孩子啃着酸了吧唧的凉窝窝,马上就止住了哭。没有玩具,小孩子就只是在窑里窑外闲待着,或在野地里疯跑。不仅如此,孩子们过早地承担起劳动的重任,如进山挖野菜、药材,打柴等。
我们到农村时,村里没有小学校。可能是因为缺少师资,许多村庄不设小学。知青的到来,带来了文化,我们生产队便让一位女知青担任小学教师,在一间破旧的小屋里建起一所小学。只有十来个学生,年龄不一。我的朋友姜利平则在她们队主动要求当教师,由此建立了小学。由于教师少,一、二年级的学生混在一起上课。语文、数学都由一人教。当时也有些村是由当地人当教师的。但当地出身的小学教师水平普遍低,几乎都只是小学的文化水平。由小学毕业生教小学生,岂不是开玩笑。这些教师根本不知道如何教课。在语文课上只是让学生背课文,既不教学生认生字,也不教语法,更不讲解课文的内容。即使偶尔解释一些词语,也是错误百出。例如有教师竟然将“四面八方”一词解释为“祖国以外的地方”,把“雪中送炭”解释为“黑白分明”。有的教师不仅误人子弟,还经常支使学生干这干那。农村孩子本来就因入学少而造成高文盲率,再加上这种低劣的教育,更降低了农村的文化素质。村庄小学仅有低年级,三年级以上学生就得上公社的小学。一些孩子嫌路远而辍学。
我们公社没有中学,临近的云岩公社有一所中学。县城也有一所中学。无论上公社中学还是县中学,学生都得自带一周的干粮。吃时用开水一泡,就着学校食堂卖的缺油少盐的水煮萝卜或白菜吃。天热时,干粮常常变质长毛。有时学校让学生自带玉米面或糜子面,交到学校的食堂(称为“灶上”),由食堂加工后食用。粮食水分大,容易发霉。但即使发霉也得吃。学生居住的屋子或窑洞,与农村的农家窑洞差不多,一条大炕,铺一张苇席。上面堆着学生自带的被褥。此外没有任何桌椅等用具。
7,医药与卫生
此地普遍缺乏讲卫生的观念。一块黑乎乎的抹布既擦炕桌、锅台、锅盖,又擦碗筷。
塬上无水,要赶着毛驴到五里以外的山下去驮水。垂直高度为200米左右。因驮水的人多,搅得水浑浊,甚至将牲口粪弄到水里。水中还有小虫漂浮。水驮回家后,倒进水缸里。有时还需加明矾,使浑水变清。水虽清了,但是污物都沉到缸底。不几天就积了厚厚的淤泥。所以水缸需要定期清洗、清底。
因为水少,只能食用,不能够用它洗衣、洗澡。村头挖一个大坑,积满雨水,称为“涝池”。里面常沤着麻,池水浑浊不堪,还漂浮着小虫和绿毛等污物。平常妇女就用此污水洗衣服。夏天男子在“涝池”里洗澡、凉快。农民说,脏水不脏人,脏水不脏衣服。据说农村妇女一生只洗一次澡,即结婚时。曾有一篇小说描写此情况。农村妇女洗衣服通常没有肥皂,用木棒敲打。肥皂被称为“洋碱”,条件好的人家用来洗脸。如厕没有手纸,用土块或鞋底蹭去粪便,其去污效果必然不佳,而且鞋又会把粪便等脏物带到各处。妇女经期用品是将不洁的破布缝成一个长条的小袋,里面填上灶灰,即草木灰,然后封口使用,这就是自制的“卫生巾”。它既不卫生(草木灰尽管是卫生的,但破布极不卫生),又很麻烦。所以农村妇女患妇科疾病,即各种炎症者极多,腰痛、腹痛、不断流血,却很少得到医治。知青从北京带去的洁白而又柔软的手纸引起农民们的惊奇和羡慕。后来,公社及县里的供销社也引进了手纸,但是农民因缺钱仍无法普遍使用。
农民没有刷牙的习惯。著名作家路遥在长篇小说《人生》中描写陕北青年高加林学城里人的样儿,蹲在家门口刷牙,引起村民们的非议和讥讽。
在地头吃饭时,因地里没有洗手的水,我们即使手抓过粪(有一种活,叫作“拿粪”,就是跟在撒种子者的后面,向种子坑里撒粪),也只能用脏手吃饭。
农村最扰人的害虫是跳蚤和虱子。农民在闲时最主要的活动就是消灭虱子。方法有两种,一种是将虱子抓住后,用牙咬。农民认为虱子吃了他的血,所以他们要“讨还血债”,把自己的血赢回来。另一种方法是将虱子置于两手的大拇指的指甲盖间使劲一挤,可发出“嘎巴”的响声,顿时就冒出一小股血。在村头,常可见一些农民男子靠着土墙,解开衣服或裤带,颇有耐心地搜寻虱子。虱子及虱子的卵遍布衣服和头发,以致人们头发上常挂有一串串亮晶晶、白花花的“装饰物”。所以陕北农村有一种日用品,是城里人所少见的,就是“篦子”,这是一种梳子齿密集的小梳子,专门用来清除头发上的虱子和虱子卵,即虮子。虱子因活动迟缓,比较好对付。跳蚤则因行动迅速而难以制服。知青不得不遍地撒药,甚至将药撒在褥子上。那时人们普遍缺乏基本的医药常识,不知道这样做会引起白血病。宜川县卫生局的一位局长下乡,因不堪跳蚤的侵扰,竟然将剧毒的农药直接抹在自己的皮肤上,虽然他暂时躲过了跳蚤的袭击,却因患上白血病而撒手人寰。家家的被褥及衣物上都有密密麻麻的小黑点,那是跳蚤的粪便留下的痕迹。这些污垢很难洗干净。
我村有一个“赤脚医生”,管点头痛脑热的病。公社卫生院的医生时常下乡。然而,医生少,村庄多,医生要走遍全公社的各个村庄需要花很长时间。因此,大多数患病的农民不可能及时得到医治。老乡常自己挖一些药材,有的拿去卖,有的自己用。山里有各种土药材,柴胡、远志、甘草、五加皮等。农民们如有不适,常自己忍耐。有的用拔“火罐”或刮痧等土办法减轻疼痛。所以有人的身上或额上常有一些红红的印记。但是若患重病、大病,就难以自我抵挡了。农村得癌症者颇多。因为致癌的因素多。结核病患者也不少。因为营养不良,就难以抗拒结核菌的侵袭。治疗癌症当然是很费钱的,得结核也不少花钱。不能享受公费医疗待遇的农民若得了这些病,后果如何,也是不言而喻的。
妇女生孩子就在村里,由接生婆接生。所以婴儿死亡率很高。专业术语叫“产后破伤风”。在70年代前,农村孩子不接种疫苗,有一些孩子不幸得了“小儿麻痹”,造成肢体残废。这种病可以通过手术解决。但是农民没钱做手术,所以这些孩子就只得终身残疾。由于致癌因素多、卫生条件差,农村人的死亡率高,死亡年龄低。有些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就糊里糊涂地死了。农村五十岁者就算是老人了。很少有七八十岁的人。我们就不曾在本村见到如此高龄者。而且五十岁的“老人”的确呈现出老态龙钟的样子,这当然是营养不良造成的。
8,社交、娱乐及对外界的了解
最主要的社交形式是出村走亲戚。本村人之间的主动社交几乎没有。也就是说,人们很少串门,很少交流。大多数人没有到过县界以外的地方。老乡对外界缺少了解。有人甚至称政府为“朝廷”。我们听后大惊,说他“反动”。他却毫不在乎。农民们普遍将干部称为“吃皇粮”的。这种说法与将政府视为“朝廷”有关。农民还不分黑白,管毛泽东叫“老毛”,称阎锡山为“老阎”,对之一视同仁。阎锡山的队伍曾在我县的秋林地区驻扎,据说并不扰民,颇得民众的好感。
1984年我回村。一踏上黄土高原,就感觉时间像是倒流。一切都与当时的情形相似,没有太大的变化。晚上我去一个老乡家,在院子里与一个人说笑。屋里的婆姨惊喜地说:“黄敏兰回来了!”马上跑出来迎接我。我真感惊讶,时隔十来年了,她怎么就能一下子分辨出来呢?也许是因为他们平时接触的人太少,所以很容易保留对往事的记忆。
每户的屋檐下安一个小喇叭,可听县里的广播:新闻、天气预报等。村里有事,也通过它宣布。对广播中的事,农民们往往不甚了了。报纸、书籍都很少。每天收工后,人都很疲劳。吃过晚饭后,不多会儿就睡觉了,同时也是为了节省灯油。有时县文化馆送电影和戏剧下乡。当然不是每村都去,一般是在公社。所以农民往往要步行几十里路去看一场戏。戏都是地方戏:秦腔、眉户、河南豫剧等。电影则都是革命电影,《地雷战》、《地道战》、《列宁在十月》、《列宁在1918》反复地播映,看了无数遍。因没有电,放电影时就用人力发电机。由两个人轮流蹬,就像蹬自行车一样。但是人力不均,一慢下来,画面和声音就改变。年轻人喜欢赌博,常在夜里偷偷地聚赌。
人们在地里劳动,休息时一般是抓紧时间睡觉,或躺倒在地,头枕农具把,或坐着,头枕在腿上。因为都太缺觉了。不睡觉的人则想办法寻开心,或是开一些粗俗的玩笑,互相打趣。或是“搁方”,它是一种类似棋类的游戏活动。方法是,在地上画几个横竖交叉的道道当“棋盘”,再拣几块土块,掰几条树枝当“棋子”,一方用土块,另一方用树枝,两人对下。或是在地头摔跤。通常是男人之间较量,也有男女之间的对摔。
9,后记
1984年我回陕北,得知陕北农村已有一定的变化:一些村,包括我们村已引水上塬,再不用艰难地驮水了。农民可以顿顿吃白馍,同时劳动量大大减少,不用像以前那样“下苦”了。因为分田到户,自然提高了生产效率。农民享受更多的闲暇。他们常常上县城看电影、看戏,而且走亲戚,逛集市。不过还不能达到富裕的程度。
本文的写作,是受侯建新教授的启发。笔者在阅读其著作《社会转型时期的西欧与中国》时,意外地发现,第十一章“近代农民生活与消费水平比较”中的“民国年间冀中农民的生活与消费”这一节所述的情形竟然与我在陕北插队时的情况极其相似。更令人惊讶的是,这既是不同地区的相似,也是不同时代的相似:两者不仅相差几十年,而且分属新旧两种社会阶段。出于兴趣,我就衣、食、住、行各方面写了三千字的小文,寄与侯建新先生,得到了他的赞许。侯建新先生建议我增加内容,认为这篇文章可以描述一种生动、真实的农民日常生活史。这对更新史学方法有着重要的意义。受到鼓励,我打开记忆的闸门,将多年前的往事追踪、记录下来。若不是由于侯建新先生的启发和鼓励,这些珍贵的史实恐怕会永远尘封。尽管多年来,已有不少知青写了大量的回忆录,但那些基本上是描述个人体验和感受,难以从中把握历史的真相。本文是以一个历史学者的眼光,较全面和客观地描写当时当地的农村生活状况,既有充分的细节,也探寻历史和时代的意义。其中还有对陕北民俗、民风、民情的关注。
通过这一追忆,我发现,侯建新教授书中所说的中国冀中农民“超常的忍受力”,在陕北农民身上也有充分的体现。这说明它是中国农民的普遍特性。这种特性有着悠久的历史。因为现实社会是由过去的社会发展而来的。现代及当代的中国史无疑要受到古代史的影响。所以本文不仅对于认识当代中国农村社会有一定意义,而且对充分认识中国古代社会历史及其发展规律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本文的写作,还得到了另外两位朋友的帮助。他们是首钢总医院的姜利平女士和北京社会科学院的徐丹俍先生。这两位朋友都曾是与我一同插队的知青。他们为我提供了一些生动的事例,并提出宝贵的修改意见,特在此表示感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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