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窗 发表于 2024-11-5 22:56:28

祖父(节选)

本帖最后由 松窗 于 2024-11-6 00:05 编辑

祖父(节选)

薤上露,何易晞,露烯明朝更复落,人生一去何时归。
                                       ---------《乐府--薤露》

      先祖父去世已经近二十多年了,自他的去世,我们胡家的这一支就在我故乡的村庄里消失了。都分散到了全国各地。胡家二十余世生活的村庄,我童年的村庄,在我也只留下记忆。在祖父去世的前一个午夜,我独自在庭院里吸烟,看着这个夜空,和身旁的两棵枣树。枣树的顶端已有大部的枯枝,和我童年的印象已经相去太远了。
      我也该写点东西了,但是又怎么写呢。祖父的一生实在太平凡了,如同其他八亿中国农民一样平凡。几乎一辈子生活在一个村庄里。印象所及的事,只能随手写来,文字不免凌乱。

弥留
      弥留之际的祖父,意识已不清楚了。我进得屋里,别人告诉他:你孙子来了。他握着我的手,掉了几滴眼泪。半晌,说:咱们走吧。我说:去哪里。他说:我跟你走。我想起今年三月的那次见他,我曾经说过等他腿好了(当时腿刚摔过)要带他去廊坊。如今连最后的遗愿也不能完成了。 我没来的时候,他问我父亲:从这里到张家口要走几天啊。我父亲问:去张家口做什么呀。他说:我孙子在张家口。当时,他已经分不清楚张家口和廊坊的区别了。

   然后是几个乡亲来探望他,乡亲们唏嘘,有人说祖父老实了一辈子。过一会,有人看到堂屋关帝旁的对联,我说是祖父写的。一个乡亲说:人家他会识字啊。说实话,我祖父写的字并不好看,可是在我们的村庄,象他这个年纪,识字的人并不多。然后乡亲们就谈起他讲三国讲杨家将的事,而他已经听不到了。

评书
      祖父生于民国八年,我曾经问过他年龄,他当时就这样说的。祖父上过两年的私塾,喜欢听评书,是他晚年的唯一爱好,他到哪里都随身携带收音机。评书“三国”、“水浒”之类的也不知道听过多少遍。他也喜欢和人讲三国里的故事,但是他不会说评书的。为了评书里的人物,他甚至会和人争论。我甚至记得我和祖父曾经争论过曹操,那时我就十来岁的样子。
      祖父年轻的时候,大概还有流浪的艺人来村里讲评书的。在开场前,那些艺人往往会讲几个短的前奏,比如十三月歌、一百单八州,甚至会唱一段小放牛之类的歌。我5岁前后,祖父给我讲这些,现在都已经模糊了。十三月歌,后来我遍查所有资料和网络,也没有找到。在模糊的记忆里,十三月歌是属于人物志的,大概是这样的:
    正月里来正月正,斩将封神的姜太公,能掐会算的朱洪武,未到先知的李淳风。
    二月里来草芽发,三下寒江的樊梨花,手使大刀的王怀女,替夫夺印葛红霞,穆桂英大破天门阵,梁红玉击鼓把敌杀
    。。。。。。。。。(一直排到13月)
    而一百单八州就更模糊了,是地方的方物志,凌乱的记忆里有这些:
    。。。。。。。十二连桥赵北口,天下大庙属(莫阝)州,沙锅出在获鹿县,煤炭出在门头沟
    。。。。。。。沧州狮子景州塔,保定府的大裂瓜。
    这种半民俗半文化的诗歌,现在恐怕也失传了吧。

松窗 发表于 2024-11-5 22:57:58

2002年一个长文,呜呼,哀哉!

松窗 发表于 2024-11-13 07:49:13

鬼子来了
      日本鬼子来了,前几天八路军县大队在村南的河道里打了一个伏击,击沉了鬼子的两条船,还打死了当时的一个伪军大队长。第三天鬼子就来到了这个村庄。整个村庄的人都跑了,我祖父爱惜这个家业,四处掩藏家里那不值多少的东西,所以跑的慢,被鬼子抓走。两个小时以后,整个村庄一片火海,鬼子除了地皮,把一切能烧的都烧了。
      带到鬼子驻地后,有一个鬼子兵把一把枪平平地向他端过来,然后说了几句日语。他不解,就伸手去接。鬼子恼怒了,几枪托就把祖父打倒在地。现在想来,那鬼子兵大概是想问他看没有看到拿枪的人(八路军),鬼子可不想让他去拿枪。第二天,鬼子要杀人,祖母着急了,找我们村的保长去求鬼子放人,那个保长怕连他一起杀,死活不答应。没办法,就找邻村的保长去说情。邻村的保长到鬼子那里,极力说祖父老实本分,并查看了肩部和手上的茧,因为扛锄头的和扛枪的茧的位置是不一样的。鬼子终于把祖父放了。
      回到家里,房子是没有了。在这时候,八路军给每家发了400元的边区券。这些钱,是除了劳力工钱,足够买盖房的材料了。各家领到了钱,开始互相帮助盖房子。那时候,曾祖父也在的,曾祖父勤俭一辈子,没有见过这么多钱,就拿去做小本生意。祖父和祖母开始寄人篱下,不分白天黑夜的做活。一年以后,曾祖父生意蚀本,回来时看到三间瓦房已经盖起来了,曾祖父为此后悔终生。
      我的曾祖父,我没有印象。听说也是操劳一生。大概在54年的时候,因一次半夜未睡,起来做一些农活------剥玉米。被邻居举报到大队,说是半夜干活,有偷生产队玉米的嫌疑。大队干部把他叫过去询问。第二天,曾祖父服砒霜自尽,以死证明了自己一生的清白。

土改
      解放前的中国的农民,大多没有自己的土地,大抵都有这样的想法:给别人努力耕种,三分租子,七分自己,艰苦创业,然后自己积蓄钱买地。等有了自己的土地了,就能过上自给自足的日子。
      祖父也是给别人种地的这个群体里的,终于有一天,他觉得可以买地了。当时的积蓄是六口袋小麦,具体多少斤,因年代久远,不得知道了。这样,六口袋小麦就变成了2亩耕地。拿到地契的那一天,祖父和祖母开始憧憬着未来的日子。
      半年后,土改开始了。我们村的地主被栓在马尾巴后面拖了几圈,头皮被磨掉了。地主被斗倒,没有土地的人也分到了两亩土地。成分确定的时候,是根据原来的土地数量定成分的。因为祖父已经有了自己的土地,还继续耕种,成分定为中农。中农是可团结的对象,而祖父同时进行手工业,后来成了可教育的对象。因为祖父在那个村庄的口碑还不错,所以也没什么磨难。

五元钱
      祖父除了耕种有限的田地外,自幼学的做车马挽具的手艺。所谓车马挽具,就是把马固定在马车上的装置,所有部件的原材料一般都是皮革。随着现代农业机械的发展,牛马逐渐退出了农村,而这个行业,也在1990年前后在河北绝迹了。我的祖父是附近十里八乡最后一个从事这种行业的人。这里的事大概发生在工商业改造以前的几年里。
      那时候,家里有五元钱,只有五元。这五元钱是购买原材料用的,闲暇的时候,收购一些牛马的皮,进行加工。每五天左右,把加工的成品拿到集市上去卖,每次所得的利润不过一两角。这一两角钱,就是购买油盐酱醋等一切必需品的钱。这样,祖父每月有一元钱左右的收入,日子过的比别人家还算宽裕。那五元继续购买原材料,继续加工。
      而灾难就是这时候发生的,一次到集市上去卖货归来,回到家,把钱想拿出来。可是一掏兜,再也站不住了。五元钱不见了!
      宛如霹雳,一家人都坐不住了。祖母也不断数落祖父,而我的祖父没有再说什么,拿起灯笼就出门了。十五里的路面都找过了,路边的每一棵草后面也摸过了。直到凌晨,祖父回来了,手里拿着那五元钱,全家几乎都沸腾了。谁也不知道那一夜,祖父在这十五里的路上弯腰走了几遍。
      到我幼年的时候,我祖母数落祖父粗心大意,还提起过这件事。

松窗 发表于 2024-11-13 11:07:34

进城
      资本主义工商业改造开始了,所有同行业的都集中在一起集中生产和集中管理,祖父就成为县里皮革厂的一名工人。
      这时,出了一件这样的事。皮革厂刚组建不久,上级要求职工提意见,原则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一些职工提了意见,有的还尖锐了。过了一些时候,提意见的大多被划为右派。祖父不在这个之列,但心里也恐惧。
      到59年的时候,粮食供应逐渐紧缩。在那时候,流传着“一碗半”的故事。说是吃饭时一桶粥被拎上来,每人一碗还有余。吃的快的,吃完就再盛一碗,但是余量并不多,吃的慢的就只能吃一碗了。有个聪明的,他自己盛粥时,先盛半碗,这样比别人吃的都快。他吃完半碗,就再去盛一整碗,每顿,他都能吃到一碗半,比大多数人都多吃了半碗。
      而农村,还有一些口粮,吃饱饭还是可以的,于是祖父就决心回乡下了。也许是称病或者其他原因,终于被允许回家继续种地去了。

离乡
      到了第二年,也就是1960年,那是一个卫星漫天飞的年代,亩产据说超过了30万斤。而就在那一年,我们村附近的植被都遭到了严重的破坏。最严重的当属榆树了,所有的榆树树皮全部被剥光。那些榆树皮被晒干、磨碎,暂时缓解了人们的饥饿。而渠里的水草也终于被捞干净了。人们的腿都因为浮肿而显得有些发福。我们的村庄不大,而邻村是一个1000多户的大村,据说在一个冬季,邻村一天抬出了130口人去入土,也有的在抬棺的时候就倒地,再也起不来了。
      这个时候,传来消息说包头发现了铁矿,工厂正在招收工人,那里工人吃饭可以吃饱。听到这个消息,我的祖父祖母以及我的伯父就去包头了,我的伯父到包头一个建筑公司去工作。那时候,来自各地的人潮纷纷涌向了包头。然而小小的包头终究容纳不下这么多的人,没多久,很多被遣送回来,祖父也在遣送之列。

      在我的耳闻中,那是我祖父唯一的一次离乡。大炼钢铁把家里的铁锅去炼了,后来,允许各家自己做饭,然而却没有锅,也买不到。传言说张家口能买到铁锅,祖父跑了一趟张家口,把铁锅背了回来。去张家口的时候,祖母尚在村里,所以还算不得离乡,按照现在说法,叫临时出门办事。
      到后来,祖父又买了一块宅基地,但是一直没有建房。在这块宅基地上,祖父毅然栽下了四十多棵榆树。现在,那些榆树还在那里。

frank171 发表于 2024-11-15 16:57:10

一个时代,一代又一代!最美中国农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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